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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更两点, 万籁俱静中, 承天门响起一道浑厚的鼓声, 宛如信号一般, 三十八条主街上鼓楼次第跟进, 敲打起激越的鼓点, 朱雀门就在这一波波鼓声中缓缓推开。同时, 城内佛寺亦撞响晨钟,与鼓声遥遥应和,共同唤醒这座沉睡的大城——长安。

而东毗东市北邻皇城的平阳坊里, 也有簌簌的声响传开,主子们尚在熟睡,丫鬟仆妇却要早起, 准备新一天的各项事宜。

容思勰躺在重重纱幔里, 隐约听到鼓声。鼓声时远时近,一时间,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。

她又回到了这座跨江大桥, 城市的灯火还是这样灿烂又遥远, 不远处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, 人声嘈杂, 还夹杂着警笛声。

她站在桥上并没有过去, 但她却知道那里怎么了,一位女子驾着豪车,冲破栏杆冲到了江里, 而且她还知道, 那是因为事主的车被动了手脚,刹车失灵了。

渐渐有脚步声接近,许嬷嬷撩起床帐,轻轻地说:“郡主,第四波鼓声了,该起身了。”

床上的人没有反应,许嬷嬷又唤了几声,容思勰终于把双眼支开一条缝,入眼是薄如蝉翼的纱帐,脖颈间的瓷枕散发出温润的热度,许嬷嬷正无奈地看着她。

她没有出车祸。她还活着。

容思勰定了定神,哑声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“差不多卯正了。”

容思勰努力让自己清醒,随口问,“阿父呢,出府了么?”

许嬷嬷笑了笑,“郡主忘了,今日王爷沐休。”

容思勰恍惚想起今日好像是宸王十日一休的假期,压制住昏睡的念头,她挣扎着坐起来,道:“更衣罢。”

马上便有两三个侍女鱼贯而入,服侍容思勰穿好襦裙,又有丫鬟捧来舆具。正在打理着,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,“小郡主可起身了?”

外面有侍女答道:“郡主正在里间里洗漱更衣。”

容思勰将嘴里的水吐出,接过夜白手中的绢帕,擦净唇边的水渍才道:“可是钟常侍,进来罢。”

钟墨魁这才进入内室,笑道:“郡主已穿戴好了,王妃挂念郡主,命奴来服侍郡主更衣。既然郡主已经收拾妥帖,那奴就捡个便宜,来伺候郡主梳发。”

容思勰笑着点点头,“有劳常侍了。”

钟墨魁是宸王妃黎阳县主身边有品级的女官,协助黎阳处理王府内务,在王府颇有地位。女官不同于寻常的奴婢,女官多是从民间良家女中选拔而来,大部分留于宫廷,一少部分被分配到各王府、郡王府中。钟墨魁便是由宫中拨给宸王妃的女官,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常侍,但在王府中人人都要给她三分薄面,就连容思勰,也要看在母亲黎阳的份上,客客气气地称一声“钟常侍”。

容思勰坐到梳妆床上,周围陈列着梳妆用品,容思勰才七岁,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,正是天真烂漫的好年龄,上妆反而坏了这份灵气,发髻也用不着太复杂,简单自然即好。钟墨魁在黎阳身边当十多年的随侍女官,手上的功夫自然是极利索的。她很快就把容思勰的长发绾成双丫髻,把容思勰额头两侧的碎发抿成一股,让其自然垂下。然后,钟墨魁在妆匣中挑了一对鎏金蝴蝶纹银钗,轻轻插到容思勰的发髻中,辅以玉兰红珊瑚银簪。钟墨魁一边端详着铜镜中的妆发效果,一边调整着容思勰头上的珠钗。最后,她轻轻松了一口气,说道:“郡主,你看这样如何?”

容思勰晃了晃脑袋,感觉到头上银蝶乱颤,配上红珊瑚雕成的玉兰,仿佛真的有蝴蝶停在发间。容思勰满意地点点头,“好看极了,钟常侍果然好手艺!常侍还真是深藏不露,难怪阿娘这样倚重你。”

钟墨魁抿嘴笑道:“郡主真会说话,要不是知道郡主一向嘴甜,恐怕一会我走路都得飘起来!”

满屋子的侍女都被逗笑,有脸面的侍女趁此打趣几句,不受宠的侍女不敢说话,便保持着脸上的笑意,充当背景,西厢房内一片和乐融融。

容思勰就在满屋子的笑声中爬下梳妆床,随侍们围在她身边,替她抚平襦裙上的褶皱。待仪容整理妥当后,容思勰对钟墨魁点了点头,说道:“走吧,莫让阿娘久等。”

一行人簇拥着容思勰走出厢房,穿过抄手游廊,向宸王和黎阳起居的正房走去。

容思勰是黎阳最小的孩子,同时还是唯一的女儿,自然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。她和容颢真是一母双胎的兄妹,虽然龙凤胎是祥瑞之兆,但由于龙凤胎出生时比寻常婴儿瘦小,反而更容易夭折。黎阳好容易才盼来一个女儿,偏偏还体弱多病,她怎么能放心得下,所以这兄妹俩从出生起就住在宸王和黎阳主院的厢房里,每天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。这一住,就住到了七岁。

由于容思勰和容颢真从小在父母的院子里长大,兼之二人又是双胞胎,所以颇受父母宠爱,就连几个兄长都有求必应,尤其是唯一的嫡妹——容思勰,真真是众星捧月,被所有人宠着。

容思勰有时在心里感叹,幸好她有前世的记忆,三观已经成型,不然这样被身边人捧着纵着,妥妥长成小说里的刁蛮讨厌的女二号。

想来上天终究是眷顾她的,上一世她算是个富二代,前十八年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父母出车祸后,她不得不一夜长大,守护父母留给她的遗产。这一世直接投胎在王府,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,也不是被人苛待的庶女,而是正儿八经的嫡女,等到成年后她还会正式受封为郡主,从此享受皇家供奉,品级仅次于公主。

这种投胎技术,不得不服。

想到前世,容思勰微有些遗憾,但内心已无波澜。前世于她,已经成为一段光怪陆离的回忆。这世她在黎阳肚子里待了十个月,由黎阳和宸王带到这个世界,宸王和黎阳就是她真正的父母,她由衷地感谢宸王和黎阳,也决心一辈子孝顺二人。此生,她就是容思勰,也只是容思勰。

说起来,今生她的家世更加显赫,一出生就是宗室女,光姓氏就比旁人尊贵三分。而且父亲是当朝宸亲王,母亲是正牌宸王妃——长宁大长公主之女黎阳县主,上头三个兄长全是嫡出,长兄容颢宗、次兄容颢南,以及龙凤胎哥哥容颢真,如果没有庶出长姐——容思青,她就是一位妥妥的开挂玩家,一出场就满级的那种。

按常理而言,这位唯一的庶女能在黎阳的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长大,想来这位庶长女颇为受宠。然而事实上,容思勰的父亲宸王位高权重,在后宅也十分拎得清,非常重视嫡庶之别;而她的母亲黎阳既不软弱可欺,也不体弱多病,出身高门且脾气贼爆,是名副其实的王府女主人。容思青及其生母能顺利活到现在,并不是因为受宠,反而恰恰是因为不受宠。

毕竟黎阳,并不是一个温柔贤惠型的嫡母。

容思勰今年七岁,这七年她的生活委实没什么说头,反倒她的父母更有料可挖。黎阳和宸王的故事是某江标准的宅斗流。多年前的宸王容榷还是一个不受宠的世子,生母早逝,父亲不喜,继母身份高贵且颇有城府,更糟糕的是继母和嫡弟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世子之位。容榷孤立无援,只好铤而走险加入启吾卫。启吾卫独立于十六卫之外,相当于皇家的暗卫,只不过放到了明路上,替圣上干些得罪人的事情。那时的宸王府世子容榷在长安贵族圈里名声极差,贵女避之不及,偏偏黎阳对容榷一见钟情。黎阳作为长宁长公主的掌珠,是当时长安数一数二贵女,谁能想到她竟然想嫁给容榷。长宁公主自然不愿意爱女去趟宸王府那滩浑水,容榷的继母刘氏也不愿意让继子迎娶这样一位强力的正妻。可是,长宁长公主最终拗不过幼女,只好替她打点好一切,眼睁睁地看着爱女进入宸王府那个狼虎窝。

之后,黎阳果然受了许多搓磨,好在容榷性情虽冷,心里却十分通透,明白黎阳所遭受的一切,盖是因他而起。外界困难反而促进了夫妻二人的感情,两人相互扶持,一路内斗继母,外斗政敌,共同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。最后,容榷投诚的晋王成功登上皇位,容榷立刻水涨船高,接管启吾卫,成为宣朝最有权势的少年英才。此时,他的继母和嫡弟早已不是他的对手,很快,容榷便顺理成章地晋封宸王,获得这场世子争夺战的最终胜利,甚至还保住了宸王府的爵位。

亲王之子,承嫡者理应为嗣王,但是由于容榷圣眷正盛,故而可以保留宸王的封号,成为了宣朝极少见的平级袭爵的王爷。而其他押错了宝的勋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,比如安王府,从亲王削成了郡王,就是因为站错了队。

而容思勰,就出生在这个宅斗故事成功之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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